止园记
乐亭 史梦兰
“余家滨海而无山。每秋冬,天高日朗,见一抹青苍于东北百里外者,则碣石也。碣石为昌黎镇山①,南距城六里许,邃谷嶜岑②,蔚然深秀。余畴昔③游之数④矣,然以驰骤名场⑤,未遂买山之愿”。
子曰:“知者乐(yào,爱好)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史君厚重不迁,安于义理,甘于恬淡,清净无贪,故而回归自然,性爱山水。遥望碣石峥嵘,引领企足,倾心既久。迫而察之、山高谷邃,草茂林深,难舍其爱;而况在在其情,鄙弃尘嚣哉!足为下文买山张本。
“今上初元九日,登高于此。时,红叶满山,与青松相间,烂漫如锦绣,益顾而乐之。乃于仙人台下购山一区,规以为园。园中有松,有难(光绪十五年《尔尔书屋文钞》刊本为“杂”)木花果,有泉涓涓,可以资汲灌。树间丛石,或立或卧,各出新意,以回巧献媚于前。”
“今上”者,指当今皇帝(清穆宗爱新觉罗·载淳)之年号“同治”,示敬穆也。皇帝登基改元之年称“初元”,此指同治元年(1862)。“登高”者,古有农历九月九日登高之俗,谓“重九”,古称“上九”。此登高,环顾红叶青松烂漫,益乐而益增买山之兴,即遂“购山田百亩”,“种松三万株”、“杂果数百”。(《“止园笔谈”序》)其“难(音nuó,傩字之简)木”者,谓婀娜(ē、nuó)多姿之美树也。阿傩,又作“阿难”、“猗傩”、“猗那”、“婀娜”,柔顺盛美之貌。状草木,多以“猗傩”;状乐曲,多以“猗那”今状美树、美人则多以“婀娜”也。
段末假拟人之法状山石如人之立、卧,各出新姿,以智巧演技艺极似献媚取宠,使人油然思及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记》之状山石“若牛马”饮溪,“若熊罴”登山,山、云、溪、鸟之“回巧献技”然。
此自然佳趣,岂是帝家苑囿砌山凿河之矫饰造作可同日语!
百四十年后,余游其止园,俯瞰之,卵石卧谷底,大者逾牛马象豚,想见其时山溪之浩滂鸿沸;仰视之,绿荫浓盛,苍翠满天,乃知止园主人抚孤松,濯清泉,淡泊冲和,弃绝尘俗,何其自然。乃今其短墙犹在,乔木尚存,而先生之遗风余韵安在哉!
“明年春,架屋其中,为五楹,以置几榻,外,庖厩半之,守者瓯脱又半之。五峰峙其左;锯齿道者诸山抱其右;背负紫石崖如屏扆;面对馒首、桃花二山如门户。远望村树如荠⑥,城郭如町畦。东南海岸,沙冈蜿蜒如白龙。风帆出没,点点如凫鷖。目之所极,尺寸千里。园外之景,皆园有也。”
此段紧承前段之园内景物而假“借景”之法描绘园外景物。先是交代居舍之建筑。“瓯脱”者,古代诸胡屯戍守望之土室,俗称“地窨(yìn)子”。此文“瓯脱”盖守房人所栖居者“简易房”也。“锯齿道者诸山”,谓碣石主峰“仙台顶”(俗称“娘娘顶”)西“锯齿崖”,又名“翠屏山”,俗名“气不忿儿”其诸峰狭长罗列似锯齿,故名。扆(yǐ),户牖(yǒu,窗)之间称扆,引为屏风。凫鷖(fúyī),野鸭、鸥鸟,泛指水鸟也。
其后描写远景,极有层次:先以“移步换形”之法立足园中,环顾止园周围山势依凭:园之左(东),五峰耸峙;园之右(西),锯齿崖拱抱;园之背(北),紫石崖屏蔽;园之面(南),馒首、桃花二山若门扉之开,宫阙之立。次,立园中远眺,由近及远:村树、城郭,海岸沙冈,渤澥风帆,目力所及,虽则千里远景,如在尺寸之间。故而,虽在园外,却系止园之景也。结句点明此段的“借景”写法。夫“借景”者,于描摹园林、湖山、宅园、别墅主景(内景)之外,收摄旁借目力所及其它景物以为配景而使相为交辉映衬之法也。此段即是多层次,多角度之借景:五峰、锯齿、紫石及馒首、桃花,或拟人,或比喻、可谓“邻借”;其下之“俯借”之中,“近借”村树、城郭之比,“远借”海岸、沙冈、风帆之喻,宛如摄影师立足碣石止园而镜头南向,俯以近,仰以远,则北溟风樯尽收眼底,岂非“皆园有也”?
此段写景,情在其中。盖止园主人,置身诸山环抱,长林丰草,嫩蕊浓花之间,止园藩篱疏豁,旷然轩敞,遥目山南则天空地阔,上下清澄,风帆点点,海鸥高翔:主人于是茂林终日,清泉自洁,直行吾素,快然自适,夫何必邀名买誉,贪恋微禄而或趋附权门,奔走径窦,或喧呼扰攘,浮嚣应酬也哉!
“屋既成,正值山花盛开,时鸟飞鸣其间,如管弦杂奏。余与客据石而坐,屏息静听,惟恐其惊而散去,叹曰:‘乐哉,鸟乎!’客援庄、惠濠上观鱼语⑦,诘之曰:‘子非鸟,安知鸟之乐?’余亦应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鸟之乐?’因相与大笑。余遂取‘绵蛮黄鸟,止于丘隅’之义,名之曰‘止园’。客曰:‘案《诗笺》:丘隅,丘角也。《大学集注》谓:岑蔚之处。此地邃谷嶜岑,蔚然深秀,诚如朱注所云。特《绵蛮》之诗⑧,一曰岂敢惮行,再曰岂敢惮行;三章之末,俱谆谆焉致意于后车之载,是其心有不甘于止者。果如诗言,则此园将为终南捷径;子亦不免北山之移文⑨也。奈何?’余曰:‘方今,天下多故,网罗遍宇内,吾以僻处海滨,得享山居之乐,是即黄鸟之丘隅也。鸟尚志(刊本为“知”)止,何况于人?余之名园,犹《大学》之断章取义⑩,慎勿以辞害之。子不观夫凤凰之翔千仞,鹪鹩之栖一枝乎?(刊本有“大小虽殊”)彼各有(刊本有“所”)适也。使易地而失所冯依,则皆将不适,且安见凤凰之乐于鹪鹩一枝之卑(刊本有“必窘”)于千仞耶?老子曰:知止不殆。我于此,盖思之熟矣,子何虑焉?’客唯唯而退。爰次其语,以为之记。时,同治癸亥三月艹八日也。
乐亭史梦兰香崖甫撰并书。
末段为全文重中之重者,托“止园”之命义,以言其参破荣辱,明于去就,栖息得所,安于所事之宿志也。
文章先自止园鸟鸣引入鸟乐之叹,援及《庄子·秋水》庄子、惠子濠上观鱼之典,逗其庄惠辩诘之趣,从而借助赋体假设主客问答高谈阔论之法层层深入,以“客”为“托儿”,终以主人正面道尽题旨。韩愈《进学解》,苏轼《前赤壁赋》皆其类也。
客之诘难,为答辩之“反方”。
客以止园主人居其园“为终南捷径”。终南山在西安之西南,唐代卢藏用与司马承桢俱曾借助佯装隐居终南山而获隐士、高士之名的仕宦捷径而竟做成了官。客之论据有二。一是,虽然东汉郑玄所著《诗笺》称“丘隅,丘角也”,而宋儒朱熹则于所著《四书集注·大学集注》之中谓“丘隅,岑蔚(cén weì,草木深茂)之处。”意谓“丘隅”并非黄鸟造次颠沛避难之处,乃是“鸟择岑蔚安闲而止处之耳”。则先生止园“邃谷嶜岑,蔚然深秀(山高谷深,草木茂盛,幽深秀美),朱注所云之“妙善”,岂是穷厄隐士苦居之所?再者,黄鸟二章,一再申明“岂敢惮行”便是“为王前驱”之意;三章再三致意“后车之载”便是登庙堂辅君王之意。则先生必不甘心终老林下,而是以碣石杏树止园为终南,欲效北山周子、南山卢(藏用)马(司马承桢)之作假充隐。它年异日,昌黎之民如孔稚珪《北山移文》所言之北山之灵“瞋胆”、“怒魂”以逐客,史君足下当如之何?做人不得,且安为仕?
客有二难,而主人之辩倍之。
其一,以时事而言全身远祸之曲衷。“天下多故”实然。先生中举庚子之年(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迄今,凡艹三载,逆夷入寇,洪杨起事,内忧外患相乘。先生虽以举人之身承亲王僧格林沁之命而组民团重创英、法盗寇膺其御赐五品之衔,毕竟九庭深邃,圣聪不达,见危授命,无路请缨。“网罗”也者,一切政柄风雨飘摇之日,必是网罗、机阱遍国之时。语云“乱邦不居,无道则隐”、“卷而怀之”,僻处海陬山隅,夫子无奈也。
其二,以鸟例人。先生暗引《礼记·大学》所援孔子语:“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鸟尚志止,何况于人?远祸避乱,人之常情,择处所适,何可厚非?
其三,将宋儒朱熹从《礼记》中“断”出《大学》一章为“经”,复以十“传”各释“经”义之法比况,言说我只取断“绵蛮黄鸟,止于丘隅”一句中弱鸟避难山中之意而已;而与《绵蛮》或有之其它深旨概无关涉,从而敦告反方之“客”慎勿以《绵蛮》所或可释为“岂敢惮行”以示“为王前驱”、“后车之载”以寄“登天子堂”不甘于隐之“辞”而害我只求“得享山居之乐”者义,则彼卢、马南山盗名,周子北山取辱,奈何以之揄我哉!
其四,“凤凰”、“鹪鹩”(jiāo、liáo,食虫小鸟,又名巧妇,桑飞)一句双典,以言人各有志。《淮南子·说林训》:“凤凰高翔于千仞之上,故莫之能致”。《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树,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凤翔高天、鹪巢矮林,不异鲲鹏九万里图南与学鸠“枪榆枋”(撞上榆檀矮枝)之各有所好而已,何必强其凤入榆枋、鹪爬高天使之俱失所依、所好与所适哉?更何况,在鹪鹩看来,凤凰高翔千仞,怎见得比他那矮枝更可乐?而在凤凰看来,鹪鹩飞窜矮枝之间,怎见得比他那千仞高天更可乐?君不闻,夫子言之:“求仁得仁又何怨?”
其五,以老子哲言,涵概以“止”名园之深旨。老子“知止,所以不殆”之命题,与《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之断言,反言正说,不谋而合。宋儒朱熹注“止”曰:“心之所安,必至于是而不迁。”就个人主观而言,自以为可达的理想即是止境;就客观事理而言,达到最完美的境界便是“止于至善”,事理当然之极也。“殆”者,危也,败亡也。“知止不殆”,谓人类认识到了主、客观之真、善、美的源泉,便知道自己应有的正确生活与行为的方式,而不至于盲目无止地追名逐利以至陷入因无知所造成的迷误与罪恶的深渊之中。佛家梵语音译曰“沙门”者,汉语意译曰“息心”,息意去欲也。
前者初谓以“止”名园,意在“止于丘隅”,全身远害,乃就客观而言。文末大言“思之熟”者,盖以“止”名园,视“止”为座右铭:澄怀息心,务为“砚农”,净化人格,适可而止,“止于至善”。
“客唯唯而退”,主客思辩结穴,《止园记》“卒章显其志”矣!
注释:
① 镇山:古称一地区内之名山、主山为“镇山”。《广雅�释诂》:“镇,安也。”孙诒让注《周礼�夏官�职方氏》曰:“镇,名山安地德者也。”
② 嶜岑(jīn.chén):山高峻貌。张衡《南都赋》:“幽谷嶜岑,夏含霜雪。”
③ 畴昔:往日、从前。
④ 数(shuò):屡次、多次。
⑤ 驰骤名场:谓困扰于科举之中。驰骤,指在某领域中悉心研讨,纵横自如。名场,指科举,名利角逐之场也。
⑥ 荠(jì):荠菜,二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可食,入药。
⑦ 庄、惠濠上观鱼语:《庄子·秋水篇》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濠,水名,在淮南。梁,指濠水之桥)之上。庄子曰:‘儵鱼(儵,tiáo,白鱼也)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请让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来说吧)。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你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的话,可见那时,你就是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因而才向我发问的)。我知之濠上也(我就是在濠水桥上看到了鱼儿们的快乐啊)。’”
⑧《绵蛮》之诗:《诗经·小雅·绵蛮》。鉴于史文涉及此诗之处殊为费解,特录原诗文及译文如下:
《绵蛮》
(原文) (译文)
绵蛮黄鸟, 毛毛绒绒的小黄鸟,
止于丘阿(ē)。 畏人常息在山坳。
道之云远, 道路是这样地遥远啊,
我劳如何! 我的奔波是多么地疲劳!
饮(yì)之食(sì)之, 有谁给口水来给口饭,
教之诲之。 又有谁给我一点关爱和教导!
命彼后车(jǖ), 能不能叫你那随行的车子,
谓之载之。 让我坐上去,带着我去上道?
绵蛮黄鸟, 毛毛绒绒的小黄鸟,
止于丘隅。 畏人常息在山腰。
岂敢惮行, 哪里是打怵赤脚走,
畏不能趋。 只怕路远难跑到。
饮之食之, 有谁给口水来给口饭,
教之诲之。 又有谁给我一点关爱和教导!
命彼后车, 能不能叫你那随行的车子,
谓之载之。 让我坐上去,带着我去上道?
绵蛮黄鸟, 毛毛绒绒的小黄鸟,
止于丘侧。 畏人常息在山旁。
岂敢惮行, 哪里是打怵赤脚走,
畏不能极。 只怕自己难跑长。
饮之食之, 有谁给口水来给口饭,
教之诲之。 又有谁给我一点关爱和教导!
命彼后车, 能不能叫你那随行的车子,
谓我载之。 让我坐上去,一直奔前方?
按,此诗主旨,见仁见智。《毛公序》以为是“微臣刺乱也,大臣不用仁心,遗忘微贱,不肯饮食教载之,故作是诗也。”宋朱熹《集传》言“此微贱劳苦而有所讬者,为鸟言以自比也。”今人刘亚威说“这是一首长途跋涉的服役者所唱的歌,反映了周朝时劳动人民在沉重的徭役、兵役负担下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此三者实为一说。而毛公以为三章系行役人与所遇之一大臣的三次时话。各章后四句为大臣语:“给他水喝给他饭,教他劝他要坚强;副车御夫停一停,让他坐上也无妨。”刘则以为每章后四句是主人公想象中官吏说的同情话,只言役夫望助之切而已;实是无凭的幻想。
而史梦兰《止园记》中所假设之“客”,则以为《绵蛮》一诗,旨在假借黄鸟暂栖山坳,口称“岂敢惮行”(我怎敢害怕劳累)反复祈求“后车之载”(愿意追随君王)以表现在野士人不辞劳苦愿为朝臣的心意。据此,“客”人揣测“止园”主人择此如同朱熹《大学集注》所说的“邃谷嶜岑,蔚然深秀”的“止园”“丘隅”说不定也是假隐作秀,高等着朝廷的征召。
⑨ 北山之移文:典出南朝齐梁文人孔稚珪《北山移文》。移文者,檄文之类。《北山移文》假托冒牌隐士“周子”煞有介事“隐居”北山。一嗣朝廷征召,急趋官衙,“敲扑喧嚣”,“纷纶折狱,”酷吏嘴脸,毕露无遗。孰料再过北山,其山之灵“献嘲”、“腾笑”,“争讥”、“竦诮”,至“飞柯”、“乍枝”以“折其轮”。孔氏著文以嘲弄先隐后仕的伪君子,“客”人援典以儆讽或效其尤之“止园”主人也。
⑩《大学》之断章取义:《大学》本为《礼记》之一篇,而宋儒朱熹提取“大学”部分独立成帙,且将其重新编辑,断之为11章。第一章“大学之道……未之有也。”为“经”,系孔子之言,曾子述之。其后十章为曾子之意,门人记之,为“传”,系分别对于“明明德”、“新民”、 “止于至善”、“本未”、“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修身齐家”、“齐家治国”、“治国平天下”等十个问题进行解释,即“取义”。此种断文为数章而各释其义之法,即史梦兰之所谓“断章取义”也。
而史公言此,则意在类比自己以“止”名园,亦不过仿其“断章取义”之法,而断《绵蛮》诗中“绵蛮黄鸟,止于丘隅”一章句的“小鸟避害山中”之意而已;与《绵蛮》全诗如前述毛公、朱熹、刘严威诸人所见之宏观大旨,殊无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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