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要一说起那枚金戒指她就忍不住哭,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杨红樱在电话里跟大哥这样讲时,一贯喜欢发表评论的大哥却反常地没做任何评论,反倒是母亲,在电话里忧伤地唉唉叹息,以表示她对马赛花的同情。
一个月前,杨红樱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叫马赛花的老女人,她的眼睛明显比现在灵活。她瘫卧在一堆凌乱的无法辨识本色的棉絮中,目光戒备而又恣肆地打量着陌生的杨红樱。在那样的目光里,杨红樱一时觉得无所适从。
“你走吧。”老女人马赛花说。杨红樱没有回应她。当然,她也没有走。她觉得应该把窗户捅开,让外面的阳光和风灌进来驱掉满屋的霉味。这屋里霉味太厚了,像蘑菇窖。杨红樱和有福刚结婚那会儿挖地窖养鲜蘑,鲜蘑吐芽时满窖都是这种呛人的霉味,杨红樱在窖里待上半个时辰,便浑身麻痒难忍,觉得身上每处关节都要钻出灰扑扑的鲜蘑芽。
杨红樱还准备把屋地上乱扔的数只烂鞋和一个瘪掉的热水壶清理到外面,还有堂屋那几件废旧马具也要清理掉,起码能让进屋的人有片落脚的地方。她从手提袋里找出一次性pvc塑胶手套,想了想,又加套一副。她晓得叫马赛花的老女人一直在后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因为她总是觉得后背上有种坚硬的东西硌着她。
“别动那些马具,”老女人在她背后说,”车把式回来会生气的。”杨红樱觉得她的声音一点都不好听,像是锈蚀铁器缓慢摩擦出来的沙哑之音。杨红樱犹豫了一会儿,但她最终还是固执地将马具规整到墙根下。这时候,她又听到了老女人弄出的不耐烦的窸窣声。事实上,老女人只有两条胳臂还能动弹,她的腰身和腿脚早已僵如枯木。尽管如此,长久禁锢在破棉絮中的腐臭气味还是被她折腾出来,满屋弥漫。杨红樱想,那床破棉絮也该撤掉了,换一条薄被子。过几天桃花就要开了,哪还盖得厚棉絮?来之前,家政公司梅经理已经把有关老女人的信息介绍给杨红樱:老女人马赛花患有偏瘫,生活不能自理;老伴儿人称车把式,自幼头脑不大灵光,但目前身体还算健壮。他们没有儿女,护理费是一个远房亲戚资助的,但这个远房亲戚拒绝透露姓名。
这地方算是杨红樱老家了。搬去县城之前,她在另一个村子住过三十多年。杨红樱的村子与马赛花的村子相隔不足十里,但他们彼此一点都不面熟。男人有福原是县里钢厂工人,去年下岗了。过日子不能没有经济来源,杨红樱便报名参加了家政服务培训。今天是她头一次独立工作,多少有点怯生。来之前她在电话里给大哥说心里极不踏实,怕做不好被人笑话。大哥说凡事开头难,做熟了就不难了,大哥支持你。大哥在市里一所中学教了一辈子书,是个有见识的人,虽说已经退休,可杨红樱还是愿意凡事跟大哥唠叨。
杨红樱是个手快的女人,在经过了最初的片刻怯生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做惯家务的女人的感觉。阳光在窗台上慢慢堆积,终于在某一刻突然坍塌了,覆上老女人干枯灰白的脸。现在,杨红樱决定给她做一些简单护理,给她翻翻身,用热毛巾擦下身体。
老女人撑着干树枝一样的胳膊,试图阻止杨红樱。“你还是走吧”她说,“我们可没钱雇你做这些事。”杨红樱依然没有回应她,顾自将一块温热毛巾搭在她胳膊上,然后慢慢滑上她干瘪的胸脯和肋骨。毛巾过处,絨细毫毛如干旱禾苗顶着露珠直立起来。毫无疑问,湿热毛巾给她制造出了一种无法抗拒的舒惬感,她的胳膊不争气地缓慢松懈下来。杨红樱说,不用你花一分钱,有人替你们花了。老女人“嘁”了一声,谁肯替我们花钱?杨红樱说,听说是你们一个远方亲戚。老女人突然安静下来。三月薄弱的阳光落到她朽暗的皮肤上,是一种干鱼的颜色。这是死亡的颜色。这个老女人就要死了吗?杨红樱这样想着,抬眼去看她的额头。杨红樱早先听母亲讲,人临死前额头是光滑的,没了抬头纹。人一辈子的事情都藏在抬头纹里,没了抬头纹就是把身前身后的一切事都放下了,人就要死了。可老女人马赛花的额头犁着深深的沟壑,她想这女人还没把身前身后事都放下,她还死不了,至少几天内死不了吧。
老女人马赛花一直闭着眼,安静地呼吸,如一只假寐的猫。她的枯白蓬乱的头发像一蓬植物根须,硬戳戳扎向脑后,裸出沟壑纵横的额头和瘪塌塌的脸颊。她的衰老和年龄写在她脸上了,杨红樱想,母亲和她年龄相仿,母亲是把自己的年龄藏起来了,看上去她比马赛花年轻得多。杨红樱出嫁之后,母亲一直随大哥大嫂住在市里。母亲身体一直很好。大哥在电话里说,母亲近两年迷上了广场舞,尽管她是广场上最老的舞女,常常因腿脚跟不上节奏闹笑话,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对舞蹈的热情,几乎每天都是最早等候舞会开始的舞者。早些年,大哥大嫂忙于工作没时间带孩子,母亲一口气帮他们带大了一儿一女,如今孩子们都有了孩子,他们并没有忘记把他们辛苦带大的外婆,经常跑过来看望已经老了的外婆,杨红樱经常从他们晒到朋友圈的照片上看到母亲总是笑得满脸开花……
杨红樱拍了几张马赛花的照片发给梅经理,这是杨红樱和梅经理的约定。这些照片足以说明杨红樱上户服务的情况。照片中的马赛花安静地睡着,像很多年迈老人一样,尽可能地垫高枕头,面如死水,波澜不惊。阳光把老式碎格子窗的暗影投在她身上的亚青色薄被上,像是静止的马赛克,让人觉得灰冷而不真实。
杨红樱打算离开了。“下次来,得给她理理头发了。”她想。杨红樱是在拎起手提袋准备离开时听到老女人马赛花突然说话的。“我们家没有这个远方亲戚,”她说,“没有。”有那么一会儿,她努力摇晃脑袋,似乎想要坐起来,但她失败了。她瘫了那么久,所有努力毫无疑问地都是徒劳。后来,她放弃了努力,声音也变得弱起来。“我们没摊上这么好心的亲戚。车把式是他们家的独根苗,没有哥们弟兄,外人谁会花钱雇人服侍我……我们曾经有个女儿……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有个女儿,可她早就死了呀。她死的时候才6岁呀!”老女人说,“你知道6岁孩子的尸体托在手上是什么感觉吗?轻得像一把干草啊,一点分量都没有,风一吹就飘走了……”
杨红樱晓得她在讲几十年前那场因涝灾而衍生出来的饥饿。杨红樱很小的时候便听母亲不止一次地讲过那个饥饿的冬天。“树皮都被人们吃光了,”母亲说,“为了能够活着熬过这个冬季,你爹只身去了关外。都说关外土地肥沃,粮食打得多,那里的人们都不挨饿,你爹就去了,希望能从关外弄点粮食回来度命……”那时候大哥才四五岁光景,他总是朝娘喊着饿呀饿呀。家里再也没有可吃的东西了,娘只好带着幼小的大哥到路口侯着爹快点从关外回来,也盼望着路上走过的行人施舍一口食物。大哥眼巴巴地望着路上蹒跚走过的行人和尖啸着掠过的满天风沙。他已经饿得皮包骨,像个被风抽干的萝卜头。“他像个被风抽干的萝卜头。”母亲总是说到这里就刹住话头。
而马赛花说她女儿生得像一朵花,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叮叮。本来她和车把式还想再生个儿子叫铛铛,可饥饿使她和很多女人一样突然绝经,后来就再不能生养。她对杨红樱说:“你根本想象不到叮叮有多漂亮!她的头发是弯曲的,像长了满头的菊花瓣,她的眉毛长得像柔软的刷子,她的眼睛黑得像是珍珠,她的脸颊上一边一个浅浅的酒窝儿,让人觉得她总是在微笑……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饿得走不动路了也不跟我要吃的为难我,她晓得家里没有粮食。我用一些麸糠皮掺和碾碎的花生皮蒸窝头,她能一声不响地咽下。她甚至瞒着我吃了更加苦涩的观音土。她拉不下屎了,她的肚子胀成一面小鼓。后来,她连路都不能走了,我不得不抱着她到处找吃的。她在我怀里特别安静,特别轻飘,有时我不得不低头看看她还是不是在我怀里……”
老女人马赛花慢慢闭上了眼睛,声音亦变得遥远缥缈。白色阳光打在她脸上,瘪塌的脸不时抽搐一下,仿佛饥饿再次席卷了她……
车把师是个木讷的老人,一天中至少有大半天独自坐在院里的土堆上把弄一杆鞭子——将鞭杆一端用橡皮筋缠成线穗子模样,刚缠好又拆开了,重新缠弄,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觉得累了,就沉下眼皮假寐,稍有风吹草动,又警醒过来,继续缠弄。有时候,杨红樱看见他蹴在堂屋潮湿的泥地上,费力而仔细地擦拭那几件马具,木质马鞍用湿布擦拭,而皮质的套肩包则用生油擦,油擦过的套肩包亮汪汪的,仿佛刚刚从马肩上卸下,还留着马的温度。
马赛花从未喊过他的姓名,她只喊车把式。杨红樱便也随着喊车把式。他听见杨红樱喊自己车把式,友好地冲杨红樱笑一笑。马赛花说,他的马死了几十年了,他还记着它,他还留着那些马具,我要是死了,隔一宿他就会忘干净了,我撇下的东西,他一件都不会留。车把式翻她一眼,不屑地说,你屁都不懂一个!你晓得那匹青鬃马有多通人性吗?你摇摇鞭子,它就晓得是让它快走,你在空中旋个鞭花儿,它就铆足劲准备爬坡了。它能读懂你的鞭语,无论离家多远,只要你从车耳板上跳下地,它就浑身松懈下来了,晓得不着急了,你快走它就也快走,你停下它就也跟着停下,它会看你的举动行事……车把式有一点兴奋,只有说到马的时候,他才肯让自己兴奋一点儿。他说,“当初那匹青鬃马十分暴烈,生产队的车把式们谁都驯服不了它,队长打算把它卖掉,是我央求队长留下了它。为了留下它,我放弃歇晌,给队长家割了三背猪草。队长说,给你十天时间,你能把青鬃马驯服,就留下它,驯服不了,别说不给你面子!”车把式说,事实上他只用了三天就把青鬃马驯得服服帖帖。车把式说,我们十多个人强行将青鬃马塞进车辕。青鬃马耳根倒竖,满目惊慌,拖着车疯狂往前冲。这是惊车呀!所有人都往后闪,生怕被伤着,只有我叉腿站在车辕上。我瞅准马耳根,一鞭子下去,青鬃马扑通一下,前腿跪在地上。我一个闪失滚下车来。但那时我年轻,反应快,骨碌身便重又站起来。那匹青鬃马几乎和我同时站起来继续飞奔,我不容它跑快又一鞭下去。青鬃马又跪了下去。如此三番,青鬃马失了戾气,跪在地上不动了。后来它踉跄着站起来,浑身透湿,顺着毛尖滴滴答答淌汗,眼神也变得温和了……我终于成功驯服了暴烈的青鬃马,因此我成了全生产队最优秀的车把式。这件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方圆几十里都晓得我训马的事。队长也特别看重我,总是派我驾着马车赶长途……
年迈的车把式完全沉浸在年轻时的光阴里了。那时候,车把式很受大家敬待,就连队长也要谦让几分。一个生产队就那么几挂车,到了大秋麦收季节,几个车把式是所有社员中最辛苦也是最趾高气扬的人物。“几挂车中大都是慢腾腾的老牛车,只有我这挂车是马车。”车把式自豪地说,他特意在青鬃马脖子上挂了个铜铃铛,那叮叮铛铛的铜铃声张扬着从早响到晚。他驾着马车拉完秋就是冬天了,别的社员都赋闲在家,而他又驾着马车远去古冶矿上拉烟煤。三天拉一趟。烟煤拉回来,队长便组织几个壮实社员把烟煤分给大家冬天取暖,无形中那叮叮铛铛的马铃声便成了所有等待分烟煤的社员的念想。
马赛花就是在某个冬天等候分烟煤时,决定主动跟车把式示爱的。那个冬天,车把式总共拉了6趟烟煤,最后一趟,马赛花说,你带我去古冶吧。其实古冶这地方只是一个矿区,但在马赛花心目中它是一座大城市。马赛花长到了25岁,连最近的小县城都没去过,更甭说远处的大城市。而车把式也乐得漫长旅途中有个人儿伴着,所以这事一拍即成。
那日马车行至中途,天空毫无征兆地飘起鹅毛大雪,北风从远处山根下呼啸而来,空气冷得似乎要碎裂开。马赛花冻得磕牙,一眼一眼地看向车把式。车把式赶紧脱下羊皮大袄献上,可马赛花噘着嘴不肯穿。后来马赛花干脆说我们能不能先找个旅馆住下避避风雪?这样走下去人冻死不说,你的青鬃马也吃不消啊!这话让木讷的车把式找到了理由。后来每每说起那次中途住店的事,车把式总是强调因为马掌太老了,青鬃马跐不住冰滑的雪路,不得已他们才就近寻了旅馆住下。
马赛花跟杨红樱说,那次在古冶,她看见了穿毛线裙的女人。她们戴着洋气的白手套,偶尔捋下手套时,套在手指上的戒指在雪后阳光下飞射出千万根金针,她的眼被刺得生疼。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手指上长满老茧,糙得像木棍……
“从那时候我就发誓送她一只金戒指!”车把式说。他说他给生产队拉烟煤每日补助5角钱,直到他和马赛花有了叮叮也没能攒够买金戒指的钱,这让他心里总是觉得亏欠着她,一直到涝灾那年……
老女人马赛花又哭了。杨红樱想,他们一提到戒指她就哭,哭得蛮伤心。那是枚怎样的戒指呢?之前老女人偶尔兴致不错,跟杨红樱提到她有一枚戒指,金的,车把式送给她的信物,她一直严密地藏着,哪天她死了要把它带到棺材里去。
杨红樱做到满一个月时收到梅经理转来的工资。梅经理还转达了雇主对杨红樱的感谢。梅经理说,雇主对你的服务非常满意,他们希望你增加上户次数,至于报酬,雇主说他们会考虑适当增加一些。杨红樱说那我每周加一次吧。之前,杨红樱每周上户两次,以后就是三次了。尽管如此,杨红樱每周还是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从前住村里,可以用来侍弄庄稼地,现在住进县城,闲暇时间就不那么好打发了。儿子上大学以后,有福强烈要求杨红樱住到了县城,理由是他在县城钢厂上班,下班往村里跑耽误休息。只是杨红樱搬到县城不久,有福突然毫无防备的下岗了。
说到有福,杨红樱忽然记起他走了快有两个月了,居然杳无音信!杨红樱心里像有无数爬虫张牙舞爪,让她委实不安起来。
她捏着手机,犹豫着按出有福的号码,但在播出之前她又把它删掉了。
有福去嘴东下海了。有福下岗之后一度迷上了垂钓,像模像样地置办了垂钓用具,每天天不亮就骑着从旧物市场淘来的二手摩托,跑几十里土路去涑河下游垂钓。杨红樱很有点儿看不惯他这种闲翁作派,没少拌嘴。然而奈何有福性子倔,小小鱼钩照垂不误。那次杨红樱有点急眼,说,儿子上大学考研处朋友买房娶媳妇,这些都需要钱,哪一样你能钓回来?一连数日,杨红樱掉脸子给他看,还拒绝做饭给他吃。有福最终没拗过杨红樱,赌气囔囔地撇了渔具去了嘴东。
一直没有有福的消息,杨红樱晓得他还在赌气。
有福进县城钢厂之前去嘴东下过几年海。那时候有福和杨红樱还住在乡下,他们的儿子还小。杨红樱侍弄几亩庄稼,有福跟船家下海捞蛤卖到虾场,小日子过得蛮有意思。有一次有福搭的船因为赶潮夜里出海,途中遭遇了暴风雨。据有福后来描述,那黑魆魆的海水像翻滚的油锅,拍得船舷哗哗山响。小船像被无数妖怪恣意戏谑一般,一会儿歪到这边,一会儿歪到那边。船家大概也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情形,起锚时恶狠狠地斥骂大家不舍力。他的慌张愈加使得大家惊乱无主,几次都未能成功将锚拉起来。小船被锚牵引着,随时有可能翻扣过去。有人吓哭了,绝望哀伤的哭声、船家的咒骂声被哗哗的海浪声严严实实地裹挟住,在人们头顶回旋……好在后来风小了一些,锚最终也被成功拔了起来。这样,小船随波逐流,漂到一座荒岛上。荒岛小得可怜,一个足球场大。岛上到处长满酸枣棵子,到处丢着石化的贝壳和陈年枯空的鸟蛋。大家在小岛上战战兢兢地挨到日出,风平浪静,才真实地确信自己是捡回了一条命。
这之后,有福再没动过下海的念头。
杨红樱虽然一时放不下面子主动给有福打电话,但她开始关注起天气预报了,尤其是渤海一带的海洋预报。本地电视台每晚新闻联播之前,总有一个酷似美国大嘴女明星茱莉亚的女主持慢吞吞地播报渤海湾海浪预报。好在这个季节是渤海湾一年中最是风平浪静的时候,而且杨红樱晓得有福跟的船家已锻炼成整个渤海湾最棒的船家,她才“一时放不下面子”。
在济南上大学的儿子始终保持每天跟她通个电话,或打个视频,有时在宿舍,有时在操场,有时在去食堂的途中……他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粘着她。前几天他告诉杨红樱自己处女朋友了,是个四川妹子,很漂亮的。杨红樱乐得不行,非要儿子暑假带回来见见。儿子说,他们商量好一起考研,这个暑假不打算回家了。
大哥很少主动给杨红樱打电话,一般都是杨红樱打过去,询问母亲身体状况。很多时候,大哥就把电话交给母亲,杨红樱听见母亲声音依然脆快才放心。大哥说,母亲小脑萎缩愈来愈厉害了,忘记吃饭,出门忘记回家,有时候连自己的年龄和生日也统统想不起来。但奇怪的是她还能清楚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比如说涝灾那年的事,还有儿女们小时候的事,讲起来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涝灾那年是母亲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特别是父亲远走关外那几年,母亲和年幼的大哥,每天都无可逃避地面对饥饿和死亡。那时村里有不少人趁夜黑去百十里外的农场盗采苜蓿,回来用清水泡掉苦药味,拌上麸糠或观音土蒸成疙瘩。这种疙瘩吃少了可以暂时度命,吃多了会因肠梗阻死掉,而且死相相当恐怖。(杨红樱幼年时无数次听母亲讲过,隔壁堂叔公就因吃多了苜蓿和观音土导致肠梗阻而死,他的死相后来成为大人吓唬顽皮孩童最有效的办法)。那时的母亲因饥饿全身浮肿,无法像别人一样去农场盗采苜蓿,她能做到的,就是每天领着因不胜饥饿而病恹恹的“影人一样”(母亲的话)的大哥,伏守于黄沙弥漫的路边,问偶遇的好心人讨一点食物度命,以期待父亲从遥远的关外带回粮食。母亲说,他们娘俩之所以没像堂叔公那样饿死,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心里一直盼着父亲回来,父亲始终是他们心里不能放弃的念想!
父亲回来已经是三年之后了。那时因涝灾而衍生的饥饿已经结束,家家都能吃饱肚子。母亲每天去生产队出工,而大哥已经是小学生了。
父亲在一个夏日黄昏风尘仆仆地站在了母亲面前。他们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首先开口说话。后来,母亲哭了。母亲哭着,以她柔弱的拳密集地捶打着父亲宽厚的脊背。
父亲回来的那些日子,母亲一直在哭。虽然再也流不出眼泪,可她难受的表情让所有人都相信她一直在哭。
父亲这次回来,带来了很多贵重东西,野山参、梅花鹿角、狍子皮、野猪肉干……这些好东西装满两只紫荆条编的筐笼。父亲还给母亲带来一副金手镯,手镯上镂刻着一条逶迤长蛇(母亲属蛇)。父亲似乎是想以这副金手镯换走母亲手里的一件什么东西,但遭到了母亲的严厉拒绝,父亲最终失望而去。
这次父亲在家只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们每个夜里都在为父亲的去留而争吵,但是到了白天,面对村里那些探望父亲的人,他们又不得不换上满面笑颜,任谁都看不出他们之间业已产生的难以弥补的沟壑。因此,当父亲再次离开母亲时,大家都以为这是暂时的,他还会回来。
然而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夏初,母亲生了杨红樱,所以杨红樱5岁之前并不晓得自己也和别的小孩一样有个父亲。她第一次问母亲父亲在哪里时,母亲说他在东北的一片大山里。她把当年父亲回乡时的经过,事无巨细全部讲给杨红樱听,并不在乎幼小的杨红樱是不是听得懂。她说,我不恨他,你也不要恨他,你们都不要恨他。当年他倘若留下,那片大山里就会有个女人,像我一样伤心;就会有一双儿女像你们一样没有父亲。所以,我放他回到大山里去了。至于当年父亲回来执意要用金手镯换走什么东西,母亲并不愿细讲,她只是说那东西没了,在闹饥荒那年就没了。
这个秋天快要过完的时候,老女人马赛花又添了咳嗽,好像一口气总是在嗓子眼外面徘徊,怎么也进不到肚子里。有一阵还闹心衰,把乡医请来,让去住医院。马赛花不去,说不怕死,但是有一天她叫杨红樱把她扶起来坐一会儿。杨红樱在她后面码起一摞被子,才使她勉强靠坐了一会儿。马赛花望着窗外面的合欢树叶子一片片凄凉地掉落,问杨红樱,你说我是不是真要死了?
这两天,车把式例外地没去院里缠弄他的鞭子,却像个无头苍蝇般踅来踅去。他对马赛花说,你死不了呢,我还没死,你这个老妖精就想先死?
马赛花说我等不了你啦,我得先去那边看叮叮了,夜里我老是梦见她跟我要东西吃呢。
车把式说,你又瞎掰,我怎么轻易不梦见她?
马赛花说,你害死了叮叮,她当然不会给你托梦了。
车把式说,怎么是我害死了叮叮?明明是她得了病嘛!
马赛花说,即使叮叮得了别样的病那也是饿出来的!倘若当时你不是用萝卜换了戒指而是把萝卜带回家来,叮叮就不会被饿死,至少不会死得那么快……
车把式说,我不是一直都想送你个金戒指么!那次在古冶,我看见你举着自己的手指头发呆,我就晓得你特别想要个金戒指……
马赛花说,是,我特别想有个金戒指,特别想像古冶女人一样有个金光闪闪的戒指戴到手指上。可我知道你买不起,你只是一个车把式,赶车跑一天才有5毛钱的补助,所以我从没开口给你要过戒指是吧?
车把式说,是,我是没钱买戒指,但我可以想办法呀——你知道那戒指是我用烟煤换来的……
马赛花说烟煤换的是萝卜。
车把式说可萝卜换得是戒指呀。
他们吵来吵去,无论怎样开始,最终都会吵到那枚戒指上。可以想见,那枚神秘的戒指在他们的光阴里有着怎样深刻的记忆!由那枚戒指衍生出来的爱恨抑或死亡,每时每刻都会让他们难以释怀,成了他们一生中最沉重的负担。马赛花又开始哭了。
现在,杨红樱已基本洞悉了那枚神秘戒指的来龙去脉——那肯定是闹粮荒那年的冬天,车把式驾着他的马车频繁往返于生产队和古冶矿区之间。某日行至中途,车把式感到又冷又饿,陡觉这平时熟悉的路途变得无比漫长。起初他是抱着鞭子搭在车耳板上的,想到这样呆长了容易丧失知觉,就下车随着青鬃马的蹄步往前趟。趟了一会儿,忽听有人说,兄弟请留步。车把式吁住青鬃马,这才看到路边站了个中年汉子。汉子说兄弟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晓得你肯定从这里经过。汉子旁边放着一个布袋,布袋里疙疙瘩瘩,车把式想一定是萝卜。车把式猜对了,布袋里装的是红圆的萝卜。这种萝卜不是很水灵,但是含淀粉量挺高,比一般青萝卜挡饿。汉子说今年冬天真是太冷了,家里老人孩子禁不住冻,手脚都出了冻疮,疼痒无比。他想用这袋萝卜换些烟煤,请兄弟行个方便。车把式当然乐意这桩交易,但最初那一刻他是犹豫的。烟煤是生产队的,队长发现这趟烟煤分量不足怎么办?弄不好会撤了自己的车把式,还要罚他工分。但是布袋里那红圆萝卜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他在那一刻想到了饿得黄瘦的老婆马赛花,想到了浑身浮肿而高烧不退的女儿叮叮……最终,车把式爬上马车,挥着铁锹铲下两袋烟煤。汉子说,兄弟再给两袋吧,起码得挨过这个冬天不是?再说这可是满满一袋红萝卜啊,说句不吉利的话,它能救活饿成半死的人啊!车把式咬咬牙,又卸下两袋烟煤……
继续赶路之前,车把式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红圆大萝卜,在车耳板上磕成两半,一半喂了青鬃马,另一半自己啃掉了。
接下来的路途,车把式一直跟着青鬃马小跑。他想象着马赛花和叮叮看见这袋萝卜时眼里该是怎样的光亮,说不定叮叮喝了萝卜汤病会慢慢好起来了……他感觉身上有热气慢慢滋生,路途也不再漫长……
黄昏的时候,他离自己的村庄已经不远了。他让青鬃马消停下来,信步前行。他计划摸黑进村,也许队长就不会发现烟煤少了……
那个瘦弱女人突然出现在马车前面时,他最初的错觉是马赛花,但他很快就晓得她不是马赛花,虽然她和马赛花一样的瘦弱,但她明显比马赛花年轻。女人在马车前面晃了几晃,这着实有点危险,倘若不是青鬃马灵醒,及时收住蹄步,她固定是要被撞倒在地的。
女人说,把式大哥,你把马料匀一口给我吧,我娃儿都饿晕了,我真害怕他饿死了……
车把式说,妹子你不晓得,马也没有料吃啊,你看它瘦得皮包骨,拉车上路只靠一把青草呃。
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车耳板上的萝卜袋的。女人说萝卜,萝卜……她的眼睛充满了乞求与热切,大哥,你给我一个萝卜吧,它能救活我娃儿的命……
女人伸手去接萝卜时,车把式发现了她手指上的戒指。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再次目睹多年前在古冶马赛花端详自己手指的情景。他说,戒指……女人慌乱着换了另一只手去接他递过来的萝卜。她听见他说,戒指……妹子,我用半袋萝卜换你这个戒指可以不……女人说不可以的,这个戒指是我男人送我的信物……车把式说可是这个信物不能当萝卜吃,它救不了你娃儿的命……
他们最终以整袋萝卜兑换一枚金戒指做成交易。女人搬走了萝卜,而那枚戒指被车把式小心翼翼地吞进袖筒里。那天夜里,当车把式变戏法般从袖筒里抖出一枚在昏暗油灯下金光闪闪的戒指时,他的女人马赛花嚎啕大哭,两天之后,叮叮死了……
许多年来,马赛花从未于人前戴过这枚金戒指,即便私底下也没戴过,最多是偷偷瞄上几眼。他想起这枚戒指就心里难受,她总是觉得当年的叮叮但凡有一口东西吃下也不至于死,至少不会死的那么快,她和车把式对叮叮的死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
这天,一直没有阳光,临近中午时,忽然有碎碎的雪花落下。合欢树的秃枝上有一只尾巴斑斓且颀长的鸟雀不停跳跃。这个时节已很少有候鸟光临了,它的不期而至让马赛花心头有了种别样的情致。
“帮我把戒指找出来吧,”她对杨红樱说,“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把它藏在哪里了呢。”
于是,这个下着碎雪的中午,杨红樱耐心地翻遍了屋内所有可以藏下一枚戒指的犄角旮旯,她甚至把数日前扔到外面的破棉絮也翻弄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就在杨红樱打算放弃寻找时,老女人马赛花又说:“我想起来了,我把它缝在枕头里了。”
杨红樱将信将疑地撕开她的枕头,在脑油味汹涌的荞麦皮中发现了一个红布缝就的小荷包。拆开荷包,一小团白棉花里掉出一个金光闪烁的戒指。马赛花小心着把它戴到枯干手指上,像当年在古冶那样细细打量了很久,然后,又把手指伸给杨红樱,问:“好看不?”杨红樱说好看。马赛花说,其实你不知道这是个假戒指,不是金的,是铜的。杨红樱说,怎么会呢?马赛花说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银匠,我把这个戒指拿给他,想请他在戒指上刻上车把式的名字。老银匠看了一眼说不值得,这戒指是铜的。“这件事我一直瞒着车把式,他知道了会伤心的,我不愿看到他伤心。”马赛花说。杨红樱气愤不已,觉得当年那个用假戒指换走整整一袋萝卜的女人着实有点可恨了。
马赛花说,即便是个铜戒指,我仍然非常喜欢,它毕竟是车把式这辈子送给她的唯一的信物!“不管怎么样,我都乐意戴着它上路。”马赛花说。
坊间传言,封河开河之季正是老天爷收人灵魂之时。细思也有道理,所谓封河开河之季正是一年中冬深而春浅之交,气温骤起骤落,冷热不定,一些身体衰败的老年人常常熬不过冬春之交。老女人马赛花便死于这一年的大雪节令后三天。她的死相极其安详,像安静的深睡着。她如愿戴走了那枚戒指。车把式坐在她旁边,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那天早晨,杨红樱像以往一样上户,车把式平静地告诉她,马赛花走了。
“你能最后给她梳回头发吗?”他说。
杨红樱缓慢而细心地为马赛花洗过脸,梳过头(在乡间,只有死者亲生女儿才有资格做这些事),把她收拾的干干爽爽,她甚至在她塌陷的脸颊上擦了些粉,让她看上去比活着还要年轻几岁。
然后,杨红樱离开了。她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她担心自己在她的葬礼上会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她给梅经理发微信,告诉她马赛花死了。梅经理一直都没回复她。其实梅经理回复与否,对她一点儿都不重要,她只是觉得死人这样的大事,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午饭和晚饭没有吃。她就那样呆坐着。电视里一个顶着纸厨帽的胖厨子在费劲地讲解香辣虾的制作方法。这师傅有点口吃,一句话总是要分成好几句才可以说完,让人想到一截一截系在一起没有蒸熟的腊肠。
想到车把式紧紧握着马赛花的手,杨红樱哭了。马赛花活着时,他们像一对冤家,吵来吵去,马赛花死了,他们的手却相握得那么紧,多么感人!
儿子打电话时,杨红樱正犹豫着端详手机屏上刚刚按下的一串号码,那是有福的手机号。儿子说寒假他和女朋友一起回家过年,杨红樱说好。儿子说女朋友准备送你件礼物,但拿不准你喜欢什么,戒指可以吗?杨红樱说好。无论儿子说什么杨红樱都是一个简单的好字,显得一点儿都不认真。儿子说妈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杨红樱说没事儿,我很好……我在看电视。本地频道上那个酷似美国大嘴女明星茱莉亚的女主持人慢吞吞地播报渤海湾海浪预报。她说本年度第8号台风"海高斯"已在广东珠海登陆,继续向西偏北方向移动,将于两天后到达渤海湾……杨红樱终于不再犹豫,坚定地按下手机呼叫键,她想跟有福说回来吧,我想你了,只要咱们活着在一起,日子穷富都一样过。
整个晚上,杨红樱安静地蛰伏在黑暗里,不可抑制地反复回想为亡者马赛花洗脸梳头的情景。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毫无弹性的皮肤时,她感觉自己身体最幽暗处有种柔软的东西在缓缓蠕动。那是什么?是女儿对母亲能够最后表达的温情!那一刻她哭了。她想到未来的某一天(不会很久),她还会像今天一样,哭泣着为母亲梳洗干净,让她利落上路……
再没有哪一天能像今天这样让杨红樱想念母亲了。她哆嗦着手指,于黑暗中摸到了手机,在对方说话之前切切地喊了声妈。
“妈睡着了。”大哥说。“多少年都没这样踏实地睡过了。”
大哥说,今天梅经理转来马赛花去世的消息,多年来悬在妈心头的一块石头才落到地上,她放松地睡了,她的脸颊泛着蓬松的婴儿红,打着轻微的鼾……红樱,这些日子,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妈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救赎,谢谢你!
杨红樱懵忡地听着。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她晓得做了一辈子语文教师的大哥从不说糊涂话,最后总会有一个恰如其分的结果,此刻她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聆听。
大哥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那年的饥饿里。那年我5岁。饥饿使我们身体孱弱,已不能像别人那样走更远的路寻找吃的东西,妈只好每天带着我来到一条通往城市的大路旁边,向好心的行人乞讨一口食物度命。某一天——你在听吗红樱?哦——某一天傍晚,一整天都没讨到一口吃食的妈有些焦心,非常粗鲁地拦下一辆拉烟煤的马车——她那样做相当危险,倘若那匹青鬃马收蹄不及时,她会毫无悬念地被它踩在蹄下……母亲很快就发现了放在车耳板上的一袋萝卜。那萝卜又红又圆,把母亲的眼睛骤然映亮……那天,母亲最终成功地用一枚戒指换得那袋萝卜。在那个年代,一袋萝卜是什么概念啊,是可以救活人命的珍宝啊,再多的金戒指和它比起来也是毫无价值的……
以后的日子里,母亲每天用一个萝卜熬汤,再放一把秕糠,就这样我们成功地熬到了来年春天。春天的原野里冒出了嫩绿的野菜芽儿,成群的田鼠和饥饿的人们都晓得自己终于能够活下来了……
然而母亲内心却时时被自责煎熬着。她晓得那枚戒指只是一枚黄铜戒指!她欺骗了老实木讷的车把式,用一个毫无价值的铜戒指换走了他一整袋在当时价值连城的萝卜!
近几年,母亲小脑萎缩的厉害,一生里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可是那枚黄铜戒指,那个善良的车把式,还有那一整袋的红圆萝卜,始终不能忘怀。
红樱你在听吗?
母亲曾让我隐姓埋名去乡下打探当年的车把式的情况,得知他和老伴儿一直住在原来的村子,他们唯一的女儿六岁那年就死了,他们现在无依无靠,他老伴儿马赛花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卧病,正巧红樱你学了家政护理,我便有机会做了你的不愿透露姓名的雇主。红樱,你不会埋怨妈和大哥吧?
好在这段日子你做得很好。听梅经理说,马赛花死后你像亲生女儿一样为她洗了脸梳了头,把她料理得干干爽爽上路了,她若有灵,也会知足的。
至于那枚假戒指,它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唯一的信物。母亲说,那时候父亲家里很穷,买不起真正的金戒指。父亲很爱母亲,特别想送母亲一件值得珍藏的信物。他花了好几个歇晌的功夫,才为母亲细细研磨成一枚黄铜戒指。当年父亲从关外回来,带给母亲一副纯金手镯,想以此换回之前的黄铜戒指,但遭到了母亲拒绝。在母亲心里,这枚黄铜戒指才是他们爱情的象征,手镯再昂贵,在母亲心里也毫无分量……
红樱你在听吗?红樱?红樱?
作者简介:项中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唐山市滦河文化研究会会员,作品见于《西湖》《青春》《当代人》《长江文艺》等刊。出版小说集《乡村烟火》《蛛网》《疼》及长篇传记文学《英才本色》等多部。曾获第四届“大地文学奖”、首届“唐山文学奖”,居河北滦南。